[三]
时间回到乾隆十年(1745)冬,正当张照、梁诗正、董邦达诸大臣奉旨编纂《石渠宝笈》初编完成后不久(从乾隆九年二月开始编纂,至次年十月完稿),弘历见到了子明本。起初他并不认为这件长卷就是脍炙人口的《富春山居图》。
因为款中并无“富春”二字,而且他在是年夏天沈德潜所进呈的诗古文稿中对《富春山居图》的大致情形已经有所了解。但他又认为子明本是黄公望另一件“山居图”,而不知子明本其实只是一件赝鼎之作。于是,雄心勃勃、好大喜功的弘历从春天、谷雨日、清和月、皋月……在子明本上一再作跋,赞叹有加,屡题寄意。其间他怀疑子明本或许就是那件名闻遐迩的《富春山居图》,甚至在夏日,他敕命曾见过《富春山居图》(按,无用师本)并两次作跋详记的老臣沈德潜诗题其后,以证己见。沈自然只得从命应和。及至在冬天见到安氏所呈,弘历“剪烛粗观,则居然黄子久《富春山居图》也”,然而由于忆及董(其昌)跋与子明本相同,“则命内侍出旧图观之,果同”。(按,其实两者出入颇多)第二天,他召令梁诗正诸大臣对子明本与无用师本作了鉴别,在一片附和声中,早一年入宫的子明本成了所谓的《富春山居图》,而真正的《富春山居图》,即无用师本则被断为“赝鼎无疑”。弘历在长至后一日作跋云:“乙丑夏,沈德潜进其所为诗古文稿,几暇披阅,则跋黄子久《富春山居图》在焉,所记题跋收藏始末甚详。是年冬,偶得黄子久《山居图》,笔墨苍古,的系真迹……爱其溪壑天成,动我吟兴,乃有长言……《富春》、《山居》本属一图,向之题‘山居’者,遗‘富春’二字,故虽真而人疑其非是耳。虽然摹董而即董,肖黄而即黄,盖非近日俗工所能为。且其别种亦有实出旧人手笔,而古香清韵,堪以继武《石渠宝笈》者……因一事乃获三益,是不可以无记,爰书之于旧图,而正其名曰《富春山居》云。”
虽然弘历当年真实的心理状态无须数百年之后的我们妄加猜测,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从各个细节去深入解读、剖析这场真伪论辩的前前后后,甚至还可以运用近现代以来的心理学成果,去揭示某些更接近于事实的“真相”。首先,弘历鉴赏水平不高,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但在他对子明本“屡加品评”、“每阅此卷,爱玩不止”、“ 的系真迹”的情形之下,其臣子唯有附和“圣论”,这在皇权社会是最正常不过的君臣之道。尽管此次真伪论辩是一场由皇帝亲自诏令,貌似极为郑重其事的鉴别会,但也无人会直言相告,冒犯龙颜,正值盛年的弘历自然也深谙此理;其次,他在题识无用师本(梁诗正书)中称:“丙寅冬或以书画求售,多名贤真迹,则此卷在焉……”这一不经意的表述多少折射出弘历内心世界真实的一面。
再次,如前所述,《石渠宝笈》初编在乙丑十月已完稿,而此后弘历先后收得子明本与无用师本,并召集群臣作出鉴别,随即在丙寅长至日“正其(按,即子明本)名曰《富春山居图》”。但弘历并没有就此罢休,反而是在丁卯春正再作小字长跋:“富春疑案参来久,今喜辨明杨即柳。高王目迷何足云,压倒德潜谈天口……还须长言当自讼,庶使此图更因寿”。到了夏日,老臣沈德潜又不得不恭和御制元韵曰:“山居有图传子久,敕命赋诗日在柳……艺苑遭逢会有时,好配右丞千载寿”。显然,此时弘历依旧沉浸在真伪之辩中而久久难以平息,他还需要像沈德潜这样的明白人来反复认同自己的鉴别结论。一直到乾隆十三年夏五月之后,才将子明本作为《富春山居图》真本补入《石渠宝笈》初编卷十二以后的附录中。其中所录“乾隆戊辰夏五御识” 的题跋则是续补三十五件作品中之最晚者,个中消息足以引人沉思。尤为重要的是,弘历在丙寅冬真伪之辩后不久,曾敕梁诗正书“御识”于无用师本卷首,其中有“惟画格秀润可喜,亦如双钩下真迹一等,不妨并存。因并所售,以二千金留之,俟续入《石渠宝笈》”云云。然而弘历竟无视自己一言九鼎之尊,反而屡食其言。按《石渠宝笈·初编》凡例:“一,是编所收皆古今名迹,虽或临本逼真亦置之次等,题款俱仍旧,而真赝自别……”。然而在补入子明本的同时,却未见录入“亦如双钩下真迹一等”的无用师本。又,自乾隆五十六年(1791)正月开始编纂《石渠宝笈·续编》,至五十八年(1793)成书。但无用师本依然未见“续入”。与之相反,他在乾隆丙午(1786)敕金士松在无用师本卷后补书沈德潜二跋,又命梁国治、刘墉、董诰等七位大臣作合跋,对四十年前的那场真伪之辩再作肯定之论。这样的良苦用心,又何尝不是弘历内心真实倾向的隐约呈现呢?历史老人往往就是这样,当我们热切地追溯真相时,却不得不陷入掩卷叹息的境地,在现实的屏幕上惊人相似地一幕幕加以重现。
尽管真正的《富春山居图》(按,即无用师本)要晚至嘉庆二十年(1815)二月至次年闰六月间编纂的《石渠宝笈·三编》时,才予以录入,此时距自诩为“十全老人”的清高宗弘历作古已整整过去了十五年。虽然奉旨编纂三编的英和、黄钺、姚文田等人并未臧否前后两卷《富春山居图》的真伪,但他们在乾清宫藏十·列朝名人书画中有关“元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一卷”(即无用师本)详尽记录的最后作了如下三行小字题注,颇有言外之意:“谨案此图载张丑《清河书画舫》 ,诸跋语载卞永誉《画汇考》中。邹之麟字臣虎,号衣白,武进人。明季进士,考见续编”云云。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件传世名迹除了增添卷首一题之外,画面基本完好如初。而那件被弘历视为真迹的子明本则早已满纸题跋,壅塞不堪,以致难以辨识了。此等祸福相倚,又何尝不是历史老人的睿智幽默也!应作如是观。
[四]
纵而观之,乾隆十一年的真伪之辨只是一个开始,历史的错误很难得可以如此从容地加以修正,在此后的二百六十余年间一直延续着这一进程。到了民国二十四年(1935),黄宾虹、吴湖帆、沈尹默等人应聘鉴定故宫收藏书画,其中于1935年12月20日至1936年4月28日在原国立北平故宫博物院上海第一库房调查鉴定中,将无用师本重新断为“真虎无疑”。而在随后的岁月里,青木正儿、郑秉珊、吴湖帆、徐邦达等纷纷撰文,为无用师本及《剩山图》“正名”,一时遂成定论。
但到了1974年8月,风云突变。移居香港的徐复观先生首先发难,他在《明报月刊》一〇七期上发表《中国画史上最大的疑案——两卷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问题》一文,拉开了持续四年之久的论辨序幕。其间,饶宗颐、傅申、翁同文、彭袭明,张光宾、易朴士等先后参与论辩,双方你来我往,雄辩滔滔,几经反复,精彩纷呈,令人叹为观止!最后并未如徐复观生生在其第二篇论文《中国画史上最大的疑案补论》末尾所提出的愿望:“只要大家重证据,重推理,而又抱有从善服义的公心,不认自己的对或错有关个人的荣辱,我想一定可以求出共同承认的结论”。—— 而是一如当初的截然相反!虽然,徐复观先生写了诸如《由疑案向定案》(上、中、下)、《定案,还是定案!》等文章,并将其所著的四篇论文结集出版,但论辨双方的主要观点依然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
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论辩重心由港台移至大陆,徐邦达、许忠陵、谢成林、朱龙湛、黄涌泉、王克文、王伯敏、丁羲元、崔卫、洪惠镇、王宏理、查永玲等先后发表辨析文章,展开对《富春山居图》真伪及其相关问题的追索与研究。从整体而言,大陆学者在这场论辩中的学术水准与港台学者之间存在一定差距,无论在找寻考据材料、逻辑探讨还是在综合分析等诸多方面,港台学者的治学态度、研究成果都有不少值得大陆学者反思与借鉴之处。谈到《富春山居图》的真伪论辩与其传奇身世,就不得不提及顺治七年(1650)十月的“火殉”事件。应该说自沈周以来,董其昌、张丑、邹之麟诸家均极力推崇这卷《富春山居图》。逮及明清之际,声名日盛,邹之麟在庚寅(1650)火殉前的长跋中将此画与王羲之《兰亭序》相提并论,誉之为画中之兰亭,“圣而神矣”。而在是年十月吴问卿临终前付之一炬,经其子侄辈吴子文等人从火中抢出,劫后馀生的《富春山居图》更是声震艺林、名动天下!至于后来徐复观等人反复质疑“火殉”事件真相,则又增添了其神秘色彩。
当然,“火殉”事件确凿可据,绝非向壁虚构。尽管论者对于关涉“火殉”一事著录的考释,各家分歧颇多。在我看来,这种分歧主要是由于论者的重心不同,考释方法有别所致。同时,我们也知道图像与文字分属不同的语言系统,涉及图像的文字著录其自身存在缺憾也是无可避免的。换言之,如何解读文献著录成为论辨考释之前提。从沈颢、侯朝宗、吴其贞、吴贞度、陈维崧、钱谦益、恽南田、王时敏、程正揆、唐光等人早期的相关著录、题跋与诗文之中,我们可以看到火焚前后一些具体而微的细节,以及隐藏其中值得详加品察的消息。这既牵涉到《富春山居图》的原貌与火殉经过,更与火殉之后《富春山居图》的递藏脉络息息相关,包括现留存于《剩山图》与无用师本五处由大及小的连珠火烧痕与补缀之笔。我们自然不能因为个别著录不够准确的表述便轻率地加以否定“火殉”之实。其实,“直性命殉之矣”的吴问卿在临终前的惊人之举还远不止焚烧《富春山居图》一事,身后无子的他舍南岳山房为枫隐寺,将其素所珍爱诸物——智永的《千字文》、唐寅的《高士图》等均付之一炬……当然,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也就是劫后残卷《富春山居图》了。《富春山居图》火殉时究竟毁去了多少?从恽南田、程正揆等人的记录中,可见他们也在不断追问火焚前原貌。特别是恽南田曾向吴子文问及起手处时,吴答曰:“写城楼睨,一角却作平沙,秃锋为之,极苍莽之致。平沙,盖写富春江口处钱塘景也。自平沙五尺余以后,方起峰峦坡石,今所焚者平沙五尺余耳。”依循吴子文此说的恽南田甚至因此希望:“他日当与石谷渡钱塘,抵富春江,上严陵滩,一观痴翁真本。更属石谷补平沙一段,使墨苑传称为胜事也”。极有意思的是,他对所见的唐(宇昭)氏油素本、邹(之麟)氏拓本乃是火焚前所摹全貌亦未曾怀疑——“……予香山翁有模本,略得大意。衣白邹(之麟)先生有拓本,半园唐氏有油素本,庶几不失丘壑位置。”(见《南田画跋》)而石谷(即王翚)则据唐氏油素本再三临仿,理应也是全貌,但恽南田却曾有上述之论。这一自相牴牾的记录令后来者颇感疑惑。因此我们必须通过更为严谨的辨识来求索其中的真相。我们知道王翚1672年仿本据唐氏油素本所成(现藏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系为其好友笪重光精心之作),卷首并无“平沙五尺” ,沈周1487年追仿本以及子明本均是如此。而且我们可以从画理再加以深度释读,“平沙五尺”之说也是万难成立的。就无用师本的画面图像关系而论,倘若起首段有一大段平沙与末段的一大段远山及空白在同一画卷出现,这样的构图显然是有悖画理,这也可以从传世名迹中一一加以验证。而曾为香港黄秉章先生收藏的“邹之麟临本” 前段有所谓的“平沙五尺”,正是这一传言的附会之作 。至于吴子文口中的“ 城楼睥睨”之景自然也属信口开河(详可参见《<富春山居图>真伪》第70~74页)。可惜的是,三十六年前徐复观、傅申、饶宗颐诸先生均毫无辨释地肯定了这一面目大异的长卷(横1012厘米,纵29厘米),以至于后来者一误再误。这不仅使得《富春山居图》的原貌在此后一直被误断为八纸七接,卷首焚毁二纸云云,甚至连唐氏油素本、王翚仿本、子明本等卷首也不得不一起“被”残缺了,而时代更早的沈周追仿本则首当其冲,沦为了质疑对象。由此可见,对于古书画的辨识绝非一般鉴赏者想象的那样简单。事实上,我们无法脱离画理、画法、画面等基本要素去奢谈某件作品如何如何!作为鉴赏者必须深知、熟练地运用蕴涵其间的笔法、墨法、章法之一般规律,才有可能较为准确地寻绎这当中立象尽意之旨趣。而传承流变、时代
风格、个人风格、社会背景以及材质形制等等尤为值得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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