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人在孤独地做有意义的事”
——对话新华社“领衔编辑”陈小波
□ 文 王清颖
2009年陈小波获得中国摄影界个人成就最高奖——金像奖,给她的颁奖词写道:“编辑,以其探触暗夜迎接光明的耐力与寂寞,成为文化发掘、建构与传播中最为重要又最为默默无闻的一部分,成为人类文明史的直接参与保留者……她无疑是当代中国图像文化传播中一位优秀的编辑者,以其独特的聪慧与爱,开掘着摄影文化的价值。”但陈小波却说:“其他不敢当,探触暗夜的耐力和寂寞,我有。”
作为编辑:
“听到森林里树叶的声音,就知道了季节的变化”
王清颖:在新华社一干就是28年,对于您而言这一路走来,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陈小波:多年前,我也曾轻狂不自量,对“新华人”这个概念不以为然;今天,我以“新华人”为荣,是新华社让我变得既辽阔又卑微。
王清颖:既辽阔又卑微?
陈小波:最近这些年,我大多数状态是在新华社大厦中的一间十几平米的办公室里,重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工作:日日与新华社中国照片档案馆中六百万张不朽的照片中默然相对,在那里寻找那些横穿命运的老摄影家的背影,并寻找与之关联的内外知识;每翻一次就会惊讶一次。在这样的照片面前,在老一辈摄影者面前,我再不敢“得瑟”。
王清颖:二十多年做编辑,您觉得烦吗?累吗?
陈小波:才不会。我本身是个能坐得住的人,“嘴中少话,心中少事,腹中少食”是健康宝典也是我喜欢的状态。只有新华社,才能让我在波澜壮阔的时代找一个角落,安全而镇定地工作,辨别是非;也只有新华社能给我这样的机遇:开一个小洞,挖一口深井,这口井穷尽我一生都打不完。
王清颖:那么您认为作为编辑如何打这样的一个小洞,又如何坚持不懈地挖这样一口深井?
陈小波:摄影部的副主任刘东山说过的一句话我常常引用:初中生做一个图片编辑绰绰有余,但做到最后,你就是读完博士,还不一定能做一个合格的编辑。可能正是这种亦易亦难,让很多人还未能体会其中乐趣的时候选择了放弃。十年前,我曾写过一篇《听到森林里树叶的声音,就知道了季节的变化——从初级编辑到高级编辑的路有多长》,其实就是敬业、精业吧。
王清颖:我和您摄影界的朋友们聊,他们说您是摄影批评家,是有很高修养的摄影学者……
陈小波:快打住!我什么都不是(笑),起码我这种不犀利的个性就做不了批评。我最多是一个还算合格的编辑,是个摄影个案的研究者。就是编辑也不能说是所有的题材我都能驾驭。早些年在新疆、西藏采访,遇到那些需要人类学和民族学做学术支撑的深度稿件,我立刻觉得自己才疏学浅、力不从心。这也是我需要不停进修的原因。
王清颖:或许在大家看来,您的一些摄影观点令他们信服。有人给我说过,您评价摄影作品从来不会因为这个拍摄者是谁,就会去一味的吹捧,作品是什么就是什么。
陈小波:这是职业操守吧。干了这么久,好歹照片还是能看出来,不开黄腔还是能做到。
作为访谈者、记录者:
“寻找中国的卡帕,找到历史真相和历史叙述的关联”
王清颖:是什么原因让您做“口述新华”这样的工作呢?
陈小波:做“口述新华”的初衷很简单,2007年下半年的一天,我送女儿去皇亭子幼儿园,忽然看到有几个老人坐成一排晒太阳,原本只能坐三四个人的椅子上挤坐了五个人,我定眼一看,其中居然有新华社那些曾经赫赫有名的“英雄”记者。这些老记者留下的文字和照片很多是中国历史上的重要史料。看着他们垂垂老矣,我强烈地意识到:那些宝贵的历史正在连同他们一起走掉,这让我突然有为他们做一些事情的冲动。巧的是,《摄影世界》主编李根兴正邀我写专栏,我告他我要写关于新华社老摄影家的故事。他让很好的编辑李笑天和我合作,笑天贡献了“口述新华”这个名字。栏目于2008年2月正式启动。
王清颖:万事开头难,刚开始做的时候难吧?
陈小波:刚开始做,我没有口述史这个概念。但后来再去看做“口述史”的法则,我有点无师自通的感觉(笑)。我前三个人选的比较准确。第一个被访者选了袁克忠,因为我在读老照片的时候,袁克忠拍摄的战争照片和五十年代西藏的图片常常跳出来,令我惊讶;第二个被访者是袁苓,第三个是钱嗣杰。当我刚采访袁克忠八天后,在京西宾馆开会时忽闻袁老离世的消息,我悲从中来,顿时觉得肩上担子很重。我必须要抓紧一切时间进行抢救和整理。新闻学者杨浪在看了十几篇“口述新华”后,得出结论:西方有一个卡帕的话,那么东方就有一群卡帕。只是没有人更好地进行研究。1950年,新闻摄影局成立时,石少华先生把二战时期数十名中国优秀的战地摄影家都集中带到了新华社。在新华社,是用照片研究历史、研究摄影家最好的地方。
王清颖:那么“新华典藏”又是基于什么样的契机呢?
陈小波:2009年底,王瑶任新华社副总编辑兼摄影部主任。她认为新华社有很多优秀的老记者,既是历史的见证者又是历史的记录者,他们用毕生心血定影下来的影像资料是新华社、国家乃至世界的宝贵财富。我们这一代人应该通过留存影像,把即将逝去的珍贵记忆珍藏下来留给后人。于是她安排我来做 “新华典藏”的项目。我当然知道这项工作的重要程度,我庆幸自己的职业生涯能遇到“新华典藏”这样的庄严时刻,它让我进一步深入接触到新华社的经典照片。我能做的就是二话不说,全身心投入。
王清颖:“新华典藏”是怎么一项工作?工作的流程又是怎样?
陈小波:“新华典藏”是把老摄影家用性命留下来的经典之作进行精心挑选,通过银盐手工限量放大,摄影者亲笔签名等国际收藏标准的几道工序,最后交由中国照片档案馆永久保存。作为“新华典藏”执行编辑,我和我的团队主要负责整个典藏中的两个环节——遴选照片和请老摄影家签字。“新华典藏”有严格的工作流程,摄影部、档案馆、中国图片社共十余名编辑、档案工作者、制作技师参与其中。
王清颖:您做“新华典藏”,每天看老照片,常常见老摄影家,个中感慨能和我们分享一下吗?
陈小波:在做“新华典藏”的过程中,紧迫感和忐忑不安始终伴随着我。紧迫感,是因为很多老摄影家的身体状况令人担忧。比如2010年5月,88岁的侯波的第一批图片刚签完,就传来她病重住院的消息,幸而老人经抢救恢复过来,我们制作好第二批图片请她签字,仅写“侯波”两个字就很困难,还没签完,她再度病重住院……忐忑不安是因为我想探究究竟“新华典藏”离图片典藏的国际标准到底还有多大差距?我们为每位老摄影记者选出来的照片还有没有遗漏?那些选出来的照片是否真正具有历史价值?我们制作的照片是否达到了保存百年的质量要求?
王清颖:那些入选的照片对于现在新华社的摄影记者有哪些启示?
陈小波:实际上,值得记录的人和他们的故事就在我们身边,就看我们有没有没有眼光看到它们。最平常的东西也许最有价值,深度关注社会并不意味着你总站在热闹的前沿。
王清颖:您如何看待这几年来您所从事的这两项工作?
陈小波:最近这两年我都会参加沙飞研讨会,参会的都是国内外学术水准非常高的人。他们的主要观点是:沙飞是红色摄影的奠基人,红色摄影就是新华社照片的前身,新华社照片就是“新华体”,其内容大部分是握手、开会、歌颂社会的照片,是那些登上《人民日报》头版的照片。轮到我和中国照片档案馆馆长助理蔡毅发言时,我们俩人都会强烈表达一个观点:非常赞赏你们的学术水准,但如果你们能像我们一样看到新华社那些浩如烟海般的照片,就不会做出这样简单的评判。60年来,无论这个国家发生了什么,新华社每天都在发稿,新华社图片详细记录了每一个时期国家发生了事情,每一场战争、每一场运动都会留在新华社的镜头里。遗憾的是,很多读者和学者没有机会看到更多新华社经典图片。
王清颖:重建历史对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很重要,我想对于新华社而言其中的价值更重要。对于您而言,这种感受可能更深。
陈小波:新华社大厦底下的“中国照片档案馆”,每次我去都会觉得自己学识浅薄,如果学术功底再好一些,如果和我一样愿意用图片来研究历史的编辑多一些,我们的工作会做得更多、更快、更好。我大学一毕业就进了新华社,从未离开,就像生根般长在这个院子里。出了这个院子我什么也不会做(笑)。新华社有这么多的“宝藏”,足够我俯下身来穷尽一生。我也希望新华社更多的年轻编辑记者能更早知道我们生活在怎样一座“宝藏”之中。
作为策展人、著书者:
“通过摄影让世界看到中国的生机、新华人的活力”
王清颖:您策展过很多摄影展览,2009年,你成为中国首届十大策展人。而且是唯一女性。哪个展览值得特别介绍一下?
陈小波:策展也是中国近十年才有的事。 2009年10月,欧罗巴利亚艺术节在比利时开幕,这是第一次专门为中国打造的艺术节。当时新华社欧洲总分社与艺术节联系,争取到一个关于中国的纪实摄影展,展览名为《中国,从五十年代到现在》,这是新华社第一次大规模把历史照片拿到国外去展览。我们到底要给西方人看什么?经过三个月时间,我翻阅了近百万张图片,最终影展是一个放弃政治、经济大事件,回避几十年来发生极端事件的展览,但中国人的历史处境、中国的发展变化脉络仍能清晰的得以展现。欧罗巴利亚展览成功,让我们有了信心。我们应该通过摄影让世界看到更多生机勃勃的中国现实。
王清颖:在你策展生涯中,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陈小波:当然是能成为 “新华影廊”最早的策展人。2010年3月,王瑶副总编提出在一层大厦300平米的空间做一个专业影廊,我领受到这个重任。2010年5月13日,新华通讯社“新华影廊”举行开展仪式,我参与策划的首个展览、倾注了一代代新华人的心血的“历史足迹”80张图片正式展出。每次走过“新华影廊”,我都备感欣慰与荣幸。
王清颖:您曾在一次摄影培训中讲:“最近二、三十年,外国摄影师最羡慕中国摄影师,我们要珍惜我们身处的大时代,这个国家的影像。”
陈小波:我们当然要珍惜这个时代。就在三十年前,中国的摄影能拍什么,不能拍什么都不是摄影者自己决定的。改革开放,奇迹辈出,在这个时代做摄影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情。目前中国摄影生态现状是:发烧友三千万人,但好的摄影家屈指可数。八十年代,我曾接触过很多外国摄影家,他们来到中国觉得有拍不完的东西。在很多摄影者还在拍表象的不值得留下来和传播开的东西的时候,新华社年轻摄影者已经警觉,他们中间有一群人努力在拍摄“多年后,拂去新闻元素还能留得下来的照片”(沈伯韩)。
王清颖:您所说的那三十年已经过去了,那么接下来的三十年,您觉得摄影者们应该关注什么呢?尤其是那些年轻的摄影者们。
陈小波:无论什么时代,都会有一部分摄影师是在为文献、学术、历史工作。历史教科书中,有结论、有规章、有演变的数据,唯独没有活生生的历史细节。摄影为保存历史中最生动、最细节的部分而存在。这也是我每次看到新华社的照片,感受它是无价之宝的原因。新华社的年轻记者,如果看到老一辈摄影家在战争年代、在解放初期用多么差的相机,在多么恶劣的条件中依旧能拍出那样好的作品,就应该明白该做什么了。
王清颖:您在《他们为什么要摄影——中国当代摄影家访谈录》前言中说:您希望将来研究摄影的人,能在您的书里找到历史的“口供”。在您看来这是怎样的一份“口供”呢?对于完成这份“口供”式的工作,最需要的是什么?
陈小波:在中国这样的大时代,每一个摄影师的命运都和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过去的摄影史,人的影子还是比较少。为什么人人都知道卡帕?都知道布列松?知道寇德卡?就是因为世界上已经有无数人去研究他们。世界上写过卡帕的,恐怕几千个人不止吧,在嘴巴上念叨这个名字的,更是多如牛毛。在目前的中国,极缺乏研究摄影史、研究个案的人。其实这些工作,图片编辑来做最合适。我愿意为“中国的卡帕”多做一点事情。
王清颖:那么从这些摄影者身上,您希望给我们传递什么呢?
陈小波:责任感。像刘宇、王建民、李钢这样的新华社记者,永远在一线。到了关键时刻,就把他们派出去。为什么总派他们出去?也就是他们身上的那种新华人使命感和责任感,以及新华社人良好的素质。
作为女性:
“低下我昂着的头——像熟透的麦穗一样”
王清颖:对于人生,您曾说自己的生命是顺水而动。
陈小波:人生如水,年轻时遇到石头,总想用水去冲撞,结果可想而知。慢慢发现,其实完全可以顺水而动,绕过去,会发现好多条路,天地也更加宽广。现在,我最喜欢常态,常态就是好好工作、过日子,大悲大喜都不要过于在意。
王清颖:我觉得您现在是个特别平静的人,就像午后的大海,宁静而宽广
陈小波:这么形容,就戏过了(笑)。经历了这么多,我知道焦虑没用,生气没用,流眼泪没用,上天的任何安排都有他的美意。有了这样起码的认识,周遭的很多事情就会发生变化,哪怕很多时候不被关注甚至被误解也都能过得去。你在寂静处,不求的东西源源不断地到来;不在怨气里沉迷,反而日日喜乐、知足,也拥有了更多的气力做有益的事情。
王清颖:那么您怎样化解人生中的“暗淡时光”呢?
陈小波:我办法很多(笑)。阅读是其中之一。阅读是一个最好的救命稻草,阅读是女人最后的化妆品。我曾给李楠说,如果你天生不漂亮,你要是爱家人,你就会变得好看;你如果喜欢阅读,又好看了一层;你爱古典音乐音乐,又好看了一层;你爱孩子,又好看了一层……(笑)
王清颖:于是就变成了大美人(笑)。那么对于年轻的我们,您有什么话要说吗?
陈小波:做自己能做的事,并且把它做好。说心里话,这次评上领衔编辑,让我汗颜,好多天我都溜着墙根走。凭什么是我?新华社人脸上最大的特征就是“平静”,可新华社大院里每一个朝你走过来的人你都不能小觑,他们或身怀绝技,或昨天才从战火硝烟的前线回来,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为新华社奉献自己。在这个大院之外,还有多少新华人奔波于道,奋战于野。站在领奖台上,我已没有特别喜悦,只想赶快回去老老实实地干活,回到暗处继续完成自己的思想与作为。虽然我有时也抱怨:我百分之九十的时间是别人无法想象的无趣、沉闷、困顿,像哑巴一样伏案不起。但新华社到底有多少人正在孤独地做有意义的事情,谁又能计算地出来呢?
陈小波,新华社领衔编辑。新华社于2010年在全社范围内评选出首届首位“领衔记者”张严平。并于2011年评选出第二届五名“领衔记者(编辑)”,陈小波位列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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