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白月光 于 2012-2-3 13:45 编辑
(转载于中国摄影报)
塔可拍摄《诗山河考》,是很具难度的。《诗经》时代是中国人的孩童时光,我们祖先在田地山野之中、湖泊河流之畔、街巷房屋之侧,采摘着快乐、忧伤、迷惘和梦想。《诗经》所反映的社会生活内容十分丰富,就其赋、比、兴的写作手法而言,大多是思绪活跃不拘的铺陈、飘移、比喻、象征、联想,是超像虚灵的诗情,也是浩淼绸缪的气韵,这对于任何一个以此为创作背景的摄影师来说,都是艰巨挑战。塔可的办法是把拍摄方向定位在《诗经》所涉及的地域与风物,清人布颜图在其《画学心法问答》里说过:“有斯大地而后有斯山川,有斯山川而后有斯草木,有斯草木而后有斯鸟兽生焉,黎庶居焉。”塔可找准了方向,他知道脚下有深厚的根系,自己是有故乡和故土的,自己可以从那里得到确切的支持。
宋人范晞文《对床夜语》曾写道:“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从首至尾,自然如行云流水,此其难也。”难就难在要达到“虚实相生”的境界。《诗经》就好像是在清晨或深夜被满怀惊异地说出的语言,好像晨雾和初乳一样清新,数千年间,世界因过于繁杂、精细或僵硬而自我窒息,如一面镜子,覆盖着层层锦缎和尘埃,它的重生,需要另一双眼睛、另一番手脚,简要、稚拙、羞涩、大胆,如同青春。时隔2500多年的地域与风物,有着隐蔽的纵深,以及与我们的内在紧密关联,它们被塔可发掘,实地实景实物,并试图使之引人入胜,此时此刻,摄影的用武之处,正所谓“实者逼肖,则虚者自出。”
中国传统视觉艺术的核心思想认为万物皆禀天地之气以生,一切物体可以说是一种“气积”,织成有节奏的生命,于静观寂照中,求返于自己深心的心灵节奏,以体合宇宙内部的生命节奏。具体而言,就是将画面意境谱入明暗虚实的节奏中,“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这样,既能够从刻画实体中解放出来,乃更能自由表达作者自心意匠的构图。其所孜孜以求的“气韵生动”,微妙洒落,没有过多色彩的喧哗炫耀,而富于心灵的幽深淡远。而作者的视角,是提神太虚,从世外鸟瞰的立场观察整体的律动的世界,他的空间立场是在时间中徘徊移动,游目周览,造就万物氤氲的诗情画意。从塔可已经在陕西、河南、山东、山西、甘肃、安徽拍摄完成的作品看,他显然亦深谙之道。
《诗经》重章叠句的形式,既便于记忆、传诵,又形成并增强了回旋跌宕的节奏感,起到使叙事层层推进与抒情不断深化的效果。《诗经》动于天机、不费雕饰、朴实自然的语言风格,具有强烈鲜明的感染力。《诗经》的这些美学特征都能够在《诗山河考》系列里面得到较为充分的视觉体现。
“始境,情胜也。又境,气胜也。终境,格胜也。”《诗山河考》系列里的每张照片都反映出作者对地域与风物的抚摩,以及和地域与风物的对话,塔可尽力捕捉意义最丰满的一刹那,因心造境,以手运心,暗示其前因后果,在画面空间引进时光感受。严谨绵密的因果之链决定了一个优秀摄影师如何构思历史的冥想与联结方式,而对话语境一旦开启,往往包含了意味深长的表述,唯有通过它们的媒介作用,实在的事物才得以转变为性灵致知的对象,其本身才能变得可以为我们所见。
我本人越来越怀疑这套系统的合理性
姜纬:你在中央美术学院大二就退学出国,后来进罗切斯特理工学院,这个学院有着美国技术方面最严苛的摄影专业,但读了一年后你又退学了,你似乎对于中外教育体制都不太满意。
塔可:读了几所大学还拿不到文凭,主要还是我个人性格的原因吧。一旦对什么产生了兴趣,就会废寝忘食,很难顾及到周围其他事物。2007年,我就读的罗切斯特理工学院有着全美几乎最完备的硬件设备,仅独立的暗房就有100多间,一整排水龙头拧开便是配好的各种恒温药水。学院最让我欣赏的特质,就是从米诺·怀特开始的,对摄影语言本身的近乎偏执、洁癖般的探索。顺理成章,我迷恋上了暗房。那段时间我不分昼夜地待在暗房里,甚至夜晚暗房上锁了还从后门溜进去彻夜工作,别的课程基本不去上。
那会儿,除了摄影课的成绩是全班最高外,我其他课程几乎都是“红灯高照”。美国的大学包括罗彻斯特都实行严格的学分制度,就连每次出勤都要计入最后的考评中去。不仅如此,在我看来,学院大量的课程都毫无用处,比如有一门横跨三个学期的材料与工艺必修课,包括要求学生用凹凸透镜通过计算制作出广角、长焦等镜头,甚至还有胶片各个化学涂层的厚薄对于成像曲线的影响,等等。上这样的课让我感觉如坐针毡。所以,对我来说,有时候上学反而是获取知识与经验的阻碍。其实,不论中外,学院模式化的思想引导、诸多无用无趣的课程和名目繁多的考评,都占去了太多探索自己感兴趣事物的时间与精力,每到这时,我就会选择退学来结束这一切,而安心自由去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情。
姜纬:你认为观看的方法可以经由学习而得来吗?
塔可:在我经历的西方摄影教育中,学习如何思考与观看几乎构成了专业课程的全部,而这其实就是学习如何对摄影媒介背后的语法进行条理化分析与解读,从而最终建立起一套自己专属的视觉语言与叙事方式。作品的观看与解读在方式上是相对应的,有规律可循,只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建立起比较系统的视觉经验,对主要流派类型照片的解读方式都会比较熟悉。
再进一步就是以此为基础,综合自己的特质,诸如文化、地域、历史、身份、政治、性别等因素,理顺思路,找到个人创作的出发点。这个出发点又会反噬、影响创作者的世界观与价值观。从出发点向最终成型的作品走出的第一步,通常是创作者主观情感的表达,而情感思维自身的主观表达往往只具有个人意义,并不具备普遍的有效性。如果想让表述产生客观普遍的有效性,则必须对其加以解释(Interpret),后诉诸于载体。而不论何种载体,背后必有其结构规律,或可称为语法,创作者追求的是使用这个世界观下所构造的特有语法,充实完满其本身,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西方人多把艺术看作有意义的形式(Significant Form)的原因。而来自系统外的观看解读方式,针对当今作品特性并非是开放式的个体艺术家,就往往变得乏力了。东方艺术及美学和以形式与哲学互为表里的西方艺术在根本上就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要用前面我说的那样的方式去构建自己的作品,就不得不在思考作品之初就加以理性化的限定,而理性与逻辑就像一张网,陷入其中后,并不容易摆脱,反而会抹杀很多可能性与丰富的心性直觉,变得模式化。对于文化背景如此不同的艺术家来说,在某种意义上这未必是件好事吧,至少,我本人是越来越怀疑这套系统的合理性了。
整理编辑和调整补充是会一直循环的
姜纬:怎么想到拍摄《诗山河考》系列?
塔可:《诗山河考》的拍摄,缘起是我在海外好几年,读过一段时间的书外,基本上终日无事,用来打发时间的,除了金石书画,就是随身带出去的一堆四书五经、六朝怪谈了。而与其他典籍的刻板古奥不同的是,《诗经》虽由儒士删定,冠以教化之义,挟以正史之私,尊为经义之始,但其活泼清丽的语言,恣意玄奥的意象,以及诗中众多的草木鸟虫、山川河泽、日月辰宿、季节流转,都给人以眷眷可亲之感。读《诗经》时间越长,常常会不自觉地陷入冥想中,恍惚间可以看见“零雨其蒙”的东山及思归的戍卒,浼浼黄河旁的新台上哀怨的新娘,三月春日溱洧水畔手执蕳草嬉戏祈福的少男少女。如卡尔·荣格所言,个体来自祖先遗传的隐性记忆好像被绮丽冥思启示后渐渐打开了,这些和我生命并无交集的地方,似乎都在意识中变得熟悉亲近,仿佛伸手便可触及。于是,我萌生了一个想法,要在时隔2500多年后,去《诗经》里提到的这些地方看看,这些孕育了如此优美动人诗歌的地方如今是怎样的景象。
姜纬:《诗山河考》这个名称是怎么得来的?
塔可:当时起名称时,想得特别久都没有合适的。有一天在家扫片,瞥到桌子上有两本书,第一本书是指引拍摄路线方向的书,南宋王应麟写的《诗地理考》,另外一本就是日本摄影师须田一政的摄影集《民谣山河》,特别喜欢他传达的情绪和指引的精神,我从这两本书里各取两个字,拼到一块,就叫《诗山河考》了。
姜纬:你说拍这些照片是为看看孕育了《诗经》的地方如今是怎样的景象,除了照片里的景象,你还看到了什么?
塔可:拍摄这些照片让我走了很多的地方,一路上让我感触最深的就是中原大地已没有未经人类改变过的景致了,不管是山川河泽,还是溪泉田野,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经千年把玩而形成的“包浆”,但是却与古董的润泽内蕴的包浆不同,现在的景致是粗粝荒率的,就像我们吃鱼吃肉,反复咀嚼、无法吞咽而最终吐出的渣滓。
姜纬:你拍摄这些照片的工作方式是怎样的?
塔可:总的来说是文案工作在前,实地拍摄在后。第一步是对《诗经》文本的分析,对其中涉及的地域、风物列表,揉碎文本,并结合文本本身,分析拍摄可能涉及的意义与具体的章节。第二步是针对于地域与风物的考证,主要是在古籍中进行比对查证,涉及的图书在地域方面主要有《尚书·禹贡》、《诗地理考》、《诗地理考校注》、《诗地理征》、《读史方舆纪要》、《诗地理考略》、《历代舆地图》等;风物方面主要有《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陆玑疏考证》《诗传名物集览》、《毛诗名物图说》、《毛诗补疏》、《诗经植物图鉴》和《诗经名物新证》,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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