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哭一边在白昼的海滩奔跑。白花花的沙滩上,有个男人头也不回地向着远方跑去,我拼命地追赶他黑色的背影,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跌倒了。痛感的记忆现在已是没有,只记得当时自己哭喊得更加厉害。后来那男人笑着,慢慢地走回来。或许亦是因为白砂的反射吧,被泪水模糊的眼前景色异样地灼烧起来。来到我身边的男人突然托住我的腋下,一下子把我高高地抱起。霎时,似海、似林、似家、似鸟的各种影像残片,从我眼前瞬时掠过、交错飞舞着,被大风吹向碧蓝的天空—— —— 森山大道 质朴、温情、细腻,始终弥漫着凯鲁亚克“在路上”的强烈气息,这就是森山大道的文笔。旧版的《犬的记忆》我读过,也曾在专访森山时特意带去请他签名。新版的《犬的记忆》也是第一时间拿到,又翻阅了一遍。森山的文字在摄影师中是少有的,他是真正的写真作家,在他的随笔中,更多是记忆、情感,对往事的追溯,对人生的彻悟。即使你不从事摄影,这些深沉的文字和照片也能勾起你阅读的欲望,引起你的思考。 —— 徐淳刚 海边日记 森山大道 | 文+摄影 网状置物架上搁着一个紫色的花布包裹,轻轻摇摆着。我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忽然“咦?”地想起,过去不知何年何日,似乎有过完全雷同的体验。这景象、这光线,连时间上也感觉分毫不差。我马上就想明白了。那是父亲的骨灰盒,曾经放在同样的网架上,微微摇摆。二十五年过去了,如今在我头顶上的是母亲的骨灰。当年,我将人生中途倒下的父亲送回心心念念的故土,我又再次把母亲,送回她心心念念的丈夫身边。列车在无止尽地迂回潜行的隧道穿梭,偶尔能望见山阴的海,那无比明媚的蓝色润了我的眼。我毫无理由地相信,下一个,肯定“便是我了”。一簇簇顶着石见地区特有的色泽光润的红瓦片的小村落从眼下闪过。这是去年仲夏,我护送母亲遗骨,去岛根县菩提寺落葬时发生的事。 我有时会思索,自己的记忆到底能追溯到多少年之前,即能够确认曾经清楚无误地目睹的第一道风景是何种模样。这么一想,确有几道模糊的风景浮现在我的脑海。但是进一步深思,却都有不能判明的疑点,结果这个那个地越发糊涂了。然而,不知怎的最近我开始怀疑,或许山阴那个小村落就是我要找的答案,那片海边的光景,如同晒像纸上勾现出来的图案一样,开始在我脑海中显现。 ——我一边哭一边在白昼的海滩奔跑。白花花的沙滩上,有个男人头也不回地向着远方跑去,我拼命地追赶他黑色的背影,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一绊,跌倒了。痛感的记忆现在已是没有,只记得当时自己哭喊得更加厉害。后来那男人笑着,慢慢地走回来。或许亦是因为白砂的反射吧,被泪水模糊的眼前景色异样地灼烧起来。来到我身边的男人突然托住我的腋下,一下子把我高高地抱起。霎时,似海、似林、似家、似鸟的各种影像残片,从我眼前瞬时掠过、交错飞舞着,被大风吹向碧蓝的天空—— 说来也就是这样的风景,感觉它似乎是我出生后最先看到的,存在于记忆的尽头,亦即所谓的“原风景”。不确定的、相当观念性的风景碎片还有很多,而我能确信我真正见过的却只有这山阴海边的一幕。当时我应该是虚龄三岁,父母把和我同一天出生、没过多久便夭折的双胞胎哥哥安葬到这里的同时,将极度病弱的我托付给住在山阴老家的祖父母,之后便回去了。当年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从未向生前的父母询问,他们也不曾解释,我只是隐隐猜到一些而已。所以,可以说我是在我祖父当地方参赞官的这个石见的海边小村开始记事的。前面所说的我的最初记忆里,海滩上的那个男人是我的父亲。当时在大阪的公司上班的父亲,应该是逮着机会回乡,顺便来看我吧。且他每次回来,便带我去海边,散步戏耍。如此一推想,那道热砂上的风景便成了我无可替代的宝贵记忆了。 人的一生,其实不过是在无数风景片段的组合中奔走穿梭而过的吧。即便说世事无常、逝者皆空,然而那时那刻的那道风景,如今且归于何处呢?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所体会到的不是感伤,而是一种类似愤慨的感觉。人们总在不断地失去自己曾经拥有的风景。那感觉可以看作一种对于时间的焦躁。我认为时间并非无限延伸而去的东西,而是时刻地在压迫着我们。对失去的风景的追忆,同时亦是一次对通向将要来临的死亡的风景的预感。因此我在思念山阴的风景时,总有些许正在返祖的感觉。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思念并不是阴暗的,却像凝望着一个光明、透澈的场所般内心静谧。山阴这个地方,平时没来由地给人一种阴郁、暗淡的印象,而在我看来,这里的风土却是如此明媚、如此美丽。由于去年母亲的逝世,我感到比以前更亲近山阴的风土了。虽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今后无论我身在何处,一念及山阴,恐怕都能在梦里魂飞回去,有了这样的心灵归宿,我甚至感到心里的负担反而减轻了。那久远昔日的白昼海滨光景珍藏在我记忆的最深的尽头,对我来说那是一片涅槃净土。 中国山脉的脊梁上有一座名叫新见的美丽小城。也许是我个人的片面感受吧,它给我的印象,就是一座被时间之流遗忘在山上、悄然风化的小镇。它的美丽是正在走向毁灭的废弃城镇的那种美丽。将小镇一分为二的高粱川激流之声,听上去好似为这座正在晴雪飘舞、寂寞潦倒中慢慢死去的城市哀悼的挽歌。那天我们在新见市吃午饭。透过餐厅玻璃窗,眺望伯备线上穿梭的货车,我想起刚进高中时读过的一部短篇小说,正是它令我对这新见市抱了小小的初印象。那是井上靖的《彻夜的旅客》。这次的山阴之旅,也特别设计了来这座遗落于记忆一角的小城一观。我们计划驱车从冈山县沿高粱川到达新见,然后一路奔向冬天的日本海。午餐后到街上稍微逛逛,薄日微照,霰雪晶莹。通过小说想象的小城之貌与眼前的街景重合了。两座城市在我脑海中轻巧地重叠,刹那间,我被一种不知是困惑还是感动的奇妙情绪包裹。当一直以来对这座城市所抱有的想象,与眼前的现实合二为一时,不知为何我心中的那座城便慢慢消失了。怀着些许莫名萧索的心情回到车上,我们离开了新见市。山脊的另一侧已经下雪了。在无数弯道和诸多坡峰交替中,国道一八三号线沿中国山脉缓缓下行。当我们转入国道一八〇号线时,眼前出现了白色的巨大山体,是伯耆大山。周遭包围着重重灰色的山峦,蜿蜒伸向远方的日本海。我的净土山阴正等待着我。雪一时下得更猛了。我在坡道上下了车,拿起相机朝取景器里望去,既非对眼前的风景,也非对逝去的父母,只在心里喃喃念道:“我来了……” “夜间下细雪,气温零度。”这是电视连续剧《梦千代日记》 开头的一句旁白,也是贯穿连续剧的主音。那部连续剧我只是偶尔看了几眼,情节大致是罹患绝症的女主角艺者梦千代,以山阴地区寂寥的温泉小镇为舞台,演绎出悲凉的人间世态。我对具体情节也不知之甚详,却格外喜欢剧中时不时插入的这行简洁的日记。即使不看剧情,仅从短短的记述中,即可以获得超越剧情甚至语言的真实想象,因此直到今天我仍然喜欢那句话。日记等文体中,一些完全不经作者思虑或人工修饰的直白短句,有时会刺激读者的想象力,促成强烈的印象。 父亲去世后不久的某天,我和母亲正在整理父亲的遗物,忽然在一个小小的皮箱里发现了塞得满满的父亲的日记手札。由于母亲露出一副厌烦的神情,我只匆匆看了两眼,昭和二十三年六月的某一页记录着:“晚上骂了大道。”天气是“下雨”。我那时候被强烈地打动了。纵然那个雨夜的事情毫无记忆,刹那间,我还是怀念地忆起了以前住过的老屋、姐弟的面容以及当时的我。但是最令我震撼的不是回忆过去,而是久已逝去的某一天的经历,忽然感同身受,深深沉眠的遥远日子以及那一日的时间感,刹那间同时复苏。逝去的时间未必一定死亡,而是随时准备着醒来。我以记忆为媒介持续着的旅行本身,拖着一路追忆与感伤,或许也正是为了与准备着觉醒的时间相遇吧。 乘车在山阴兜风的途中,我暗自回味着“夜间下细雪,气温零度”这个短句,有一搭没一搭地思考着语言和日志的关系。冬季易变的天空下,我朦胧地想象着吉永小百合饰演的梦千代沿雪路踽踽而行的身影。 从短句联想到风景,其背后尚有过去的时光。我的记忆尽头那幕热沙上的海边光景,还有其他无数记忆中的风景片段,纵然不可能在那个时间点上将那些影像拍下来,但它们会在我的记忆里沉淀,渗透我的意识。当这些预先潜伏的日志邂逅新的日志时,岂不是就能再度苏醒了吗?我认为这并不限于我自身所拥有的那些日志。所谓记忆,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 图文摘自《犬的记忆》,楚尘文化 精装,288页,亚马逊、当当、京东 ◆森山大道带有自传性质的摄影随笔集。质朴、平静和深情的文字,毫不逊色于日本一流作家。 ◆他被称为眼睛的猎人、日本的布列松、“开创新摄影时代的男人”。他能在平常之中捕捉不安、冲动、焦虑和情欲的片刻。 ◆高反差、粗粒子、模糊、晃动、失焦的强烈黑白摄影代表人物。 ◆粗朴原始的黑白照片,平实又富哲理的自述,追忆往昔的地景、心景,关于记忆、时间、梦与成长。 ◆68幅精选照片,展现不同人物的鲜活感性、内在强韧之生命力,配合森山大道灵动而饱满的自述,深深撼动每个人的心灵。 ◆照片是光的记忆与化石,而摄影则是记忆的历史。 ——森山大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