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袁 夏 2016年4月26日,侯登科摄影回顾展1978-2002暨学术研讨会,各路大家、媒体及热爱他的人汇聚深圳,一个人去世多年尚能被人如此追忆怀念,那是因为他的人格力量,而不只是他的摄影,人们希望聚集一起拼凑出一位摄影家完整的精神版图。我想,侯登科不再指涉他本人,而是一种深埋于人的内心日渐式微的崇高被召回…如果不在侯登科的精神维度,其实是很难更多地、更深地谈起他的…今天,无论给侯登科冠以什么名称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来谈他什么呢?只是谈论他的摄影功绩,对于如此强烈而深刻活过的一个人,显得何其轻描淡写。我们谈论什么呢? 从摄影的角度谈侯登科,是摄影圈的事;从侯登科谈摄影,谈麦客民工,是社会的事,农民的事,觉醒的知识分子的事,自我救赎的事,尤其是这样一位农民知识分子。 侯登科说:对于一个伟大的心灵,没有比良知更为贴切的,良知,才使心灵体验的丰富性变得纯净透澈,才使心灵的自我批判力变得强劲而又并不强勉,良知,首先是对自己人性的美与丑的洞悟洞察和认同,其次是提纯和扬弃,而这,又不是理智的提纯和扬弃,而是自然的、矛盾的、乃至无可奈何的。 庆幸,这样一位自我觉知的人,出在中国摄影圈,就这么凤毛菱角的一个人,出在万千拿相机人的中间。虽说身处三分钟热点的时代,总还是有些默默潜伏于人内心深处的东西存在,需要我们再一次坐下来聚集一起,或者独自面对自己,探讨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一个人的自我救赎以及途径。说候登科,得绕到这个人的背后去了解,他为什么如此活着。如此活着,才能如此运用手中的相机。是什么,推动着他的生命如此运行...... 隔着悲伤,隔着时间的距离,理清一些东西。 侯登科是中国当代纪实摄影的坐标式人物。一个对天地、对世界、对人类充满大爱与忧虑的苦难的知识分子的灵魂。一位在影像中对于人性积极而深刻的恒久探索者。其人格魅力与精神追求,于中国摄影界是罕见的。侯登科以他苦难与尊严共存、温情与忧虑相糅的“现世”主义纪实影像,为当代中国社会变迁,尤其是中国当代社会最底层农村留下了宝贵的纪录。
了解侯登科,非亲非友,主要通过其文字。陈小波主编的中国摄影家10本丛书里,《侯登科--飞去的候鸟》前后读过三遍以上,画得满满的,随感偶得写得密密麻麻甚至无处可写...... 凡读过的人,无不都被深深触及。来自生命深处对于自我身份认同与辨别命运的探索,是作为一个人的本分而这种本分正在日渐丧失。他所探索的不只是自己,而是如土地一样辽阔又沉默的莽莽人群。 今天,未必看得清都写了什么,阅读时被一面镜子映照的感觉太强烈了。一个人的灵魂真诚袒露,实在太富有吸引力了。这个人不只在灵魂深处解刨自己,而且行动,这就更加弥足珍贵了。世界什么人才都不缺,缺的只是这种背负使命践行使命的人。我们没有成为侯登科,正如没有成为自己。侯登科只是成为了他自己,成全了他自己。 一个人,能否成为自己,是这一辈子完成与否的标志,我这么想。 成为自己,首先忠实于自己。在手里的照相机有着无限现实可能的年代里,他尊崇内心,我是农民,农民离我最近,我来自于他们,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的命运,应该被纪录被呈现被看见被改变。侯登科的生命背景如果并非如此,未必选择如此人生,正如寇德卡,忠实于纪录自己生命中的遭遇。 仅这一点,包括自己在内的很多摄影者不可能做到。我们关心题材、技术与艺术,唯独不关心自己生命真正在乎什么。因为我们甚少关心甚至不知道如何关心自己内心。这便是侯登科那些灵魂独白如电流触及我们的地方。如果今天,我们还能被其精神内核强烈震动与默默感召,我们是有救的。 来到这个世界,走了多远,为什么出发。为什么?认识自己。在同类异类以及一切遭遇之物中遇见自己。存在过,恰恰因为你这个人如何思想过,以及忠于自己思想而行动过。姑且不论对错高低,行动过没有呢…… 侯登科:如果有人问我,你崇尚什么?我将回答:崇尚体验,崇尚过程,崇尚真诚。 侯登科是一面镜子。在他深刻的灵魂剖析中,得以看见自己。我们无法学习他,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自有各自的使命。侯登科也并不因为拍摄了麦客农民、民工,便获得某种道义上的制高点。不是,如果这样去看他,又是多么单薄地曲解了他。 他如何尖锐痛楚地活过?人生多种旅途中,总会相遇许多前来纠缠我们的心魔。对于侯登科,是焦灼中的无能为力,是满腔的爱与责任无处落放……
没有答案的苦苦思索,是谁加在他身上的? 是现实中无法从其骨子里抹去的芸芸农民,是他读过的所有启蒙心智的书籍骨血浸润。如果不是农民的一分子,不会有麦客,至少不会有他镜头下的麦客。农民为什么就不是人吗,他们命运为什么如此……一个摄影旁观者,一个为猎取好的构图与瞬间的拍摄者,断然不会有候登科灵魂深处的追问、无力与灼痛…… 候登科在给陈小波的信中说: 我总是惊诧地发现:我也是个农民。我的全部似乎都与这个最古老的符号有着血肉般的姻缘。我每一次告别的企图都引发的是连血带肉般的苦痛。我告别的刀斧,每每砍在自己的身上!因了这砍,超脱者见我庸俗、蒙昧;固守者见我邪恶、张狂;多情者见我无情,睿智者见我迂腐。然而,我天生的禀赋只能在自白中体验这砍的顽韧和痛伤,我别无选择。我是一个混浊的韧,纯净不了。纯净的东西不解恨。“农民是刻在历史车轮上最古老的符号了。我能有一天从自己的眼睛里把这个符号抹去吗?我大概是抹不去了,我本身就是见证。人生并不完美,那么,我们只有去接受不完美的发现。拥抱人生犹如拥抱刺槐,我能有这样的勇气吗?似又别无选择。” 他笃定地选择着不同于大多数人的选择。一个农民进城而且进了宣传部门,手里有了令人羡慕的相机,改变命运向上爬升的机会似乎来了,在一个人人渴望出人头地的年头。当然,他的相机必须对准给他带来外在获得的那一切,也就是那个普遍标准下的好照片,于是,获奖,名利双收,从此远离撕扯他身份认同、远离没有答案的农民等等一系列问题…… 但是,没有。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孤独地纠结、辨认并最终认同自己的身份,把镜头彻底地对准身边的人与阶层。这一阶层,远远流落在现实生活公众视野之外,他们的命运从来没有被什么镜头真正关注过,即使是关注,也是为了“艺术”。而侯登科,深陷入其中,无法自拔:他们为什么如此存在……这是他的宿命,与生俱来,也与他阅读的书籍帮他找到了摄影这个出口来释放有关…… 从小便知中国十亿人口八亿农民,可是,农民在哪里呢?在广袤的中国大地上,在火车汽车难以抵达的地方,无论城市以多么强悍的力量占据着世界的版图,但夜晚来临,大地上那些没有霓虹灯的地方,都是农村,生息着祖祖辈辈匍匐于土地上的人们,他们叫农民。一个称谓,将他们与城市划开银河般的距离。城市里有的一切,他们都没有。有时,你会奇怪,难道,他们不是一个国家的人吗?继而庆幸,幸好,我不是农民,下辈子也不是,然后逃离这个问题,而候登科,一直把自己钉在这个“十字架”上……农民,在中国,是个怎样可怕的让人必须逃离的阶层…… 而农民,要如何离开农民?也是大多数农民思考的问题。如果能够离开,农民愿意永远离开而不回去。鲤鱼跳龙门,人人都懂。然而我们一日三餐的,全部来自于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默默付出,有谁会因为眼前的饭菜而联想进而感恩一个遥远的不知名的农民的艰辛付出呢…… 侯登科镜头下,可以看见他对农民命运深深的同情甚至悲哀,又可以看见他直面农民自身缺憾强烈的批判。他有些像鲁迅。这种批判既无奈又宿命更痛心。 对于这样一位理想主义者,他多么希望他看到的任何人都能像他那样读些书有些精神上的收获而不只是收割麦子与一日三餐,而这些人,却连一日三餐也是问题,候鸟一样年复一年在麦田寻找生活的希望。而他们的命运,为什么如此,难道一直如此,一代又一代……没有拍摄者会如此深地陷入这些无解的问题,这也根本不是“摄影”这个行当的事,这是一个社会一个时代背后深不可测的事,而这只小小的倔强的探究的镜头,在更多的人拿着它去炮制摄影作品获取外在名利的大时代里,他却在自己边缘而且带领陕西摄影群体的“小镜头”下,直逼生活,直逼自己的身份解析。越是矛盾越痛苦,越是痛苦越矛盾,他不可能找到答案,摄影也不会给他答案,只是给了他一个瞄准的“枪口”,但却把痛处深深地刺入了他自己生命的内核,无数精神纠结与灵魂撕扯常年让这个人在摄影内外皆无处可逃,在这样一颗心灵所编织的“网”中,苦苦彷徨,苦苦煎熬,而他似乎命定地接纳并时陷其中。这便是真正有良知的、活得纯粹的人的状态。 而常人,通常选择背过脸去,让自己逃离,也逃离自己,逃离现实,因为知道继续往前是什么……我们一直在违背自己。如果说候登科忠实于自己而付出代价,那么我们也同样为逃避自己而付出代价。只是,代价的方式不同而已。
我想,远不只是给他一个摄影界的定位,而是给所有忠实于自我生命的影像践行者一个肯定,一个坚定的认同。当我们想起他的时候,也扪心自省的时候。我们希望,未来的世界,可以从我们中间多走出一些如侯登科这样包含着丰富生命体验而又为渴望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而脚踏实地努力过的纯粹的人,如果,这个人在利用摄影诠释世界,希望是带着个人生命痕迹,带着人生终极意义思考的摄影者。 一个人骨子里纠结的事,是自然的,也是非自然的。自然的,源于他现实的生命经历,非自然的,便是他阅读的书籍塑造着他成为他自己希望的样子。一些人的心里,为什么总是有如此深重的悲悯情怀…… 问题是,这个世界,还有人在乎他们吗?有的,只是很少很少的人。 个人觉得,侯登科既是一位彻底的农民,也是一位彻底的“贵族”。 他身上散发着古典知识分子的使命气息与责任感,只有真正的贵族才会把弱者的苦难视为自己的苦难,怜惜他们,将自诩的责任,义不容辞地扛在自己也许并无法肩负的身上,为他们的命运能够得到些许改善而一直纠结一直努力。他们是民国教育家晏阳初,也是中国摄影家侯登科。 候登科来自于中国最大的阶层---农民,而农民与农民知识分子的不同在于,他有能力打量并掌握着呈现这一阶层命运的能力,而且远离事俗,孤独地坚守灵魂赋予他的高贵但却是苦难的使命。他希望搞清楚,为什么这是他们的今天,而且还会是明天…… 但是,这绝不是今天在文字里这么写一写简单的事情。恐怕,我们也有如侯登科一样的时候,夜深人静之时,对于围剿我们心灵的一些东西,短暂的直面,但是,我们的行动,并没有跟随,或者说我们的想法并没有指导我们行动。因为这是一个逆流、非主流价值的事,这是艰难的事,我们避重就轻地选择不那么疼痛的事情去做……从那一刻,便远离了自己的心,而且越来越远……而候登科,是一个内外一致的人,虽然如他的朋友们讲述他如何多才多艺,如何在人面前妙趣横生,但是,他的灵魂,一直包裹着一层自我启蒙、自我受难、自我追问的苦难羽衣…… 个体对自己挖掘得越深,越能触动个体之外的大量个体。候登科探索的不只是自己,而是土地一样辽阔又沉默的中国大地上广大的农民群体。他用自然、朴实的镜头,对准生活于自己能够接触到的底层劳动者,他们的生存、劳作以及命运,以农民而不是摄影家的视角,为历史留下了20世纪最后20年即将消逝的农村生活影像。同时,也是他一个人自我面对现实时,异常丰富与复杂的内心世界的外在具象化,无论安祥的、不安的、焦虑的、紧张的种种,都留在这个世界上了。虽然今天,农民境遇有所改观,但依旧没有他希望的那么好,但是,他微弱的希望之光,照亮了可以照亮的一些地方。 他是一个自觉者 ,一个有着强烈社会关怀与人类良知为生命精神底色的人,一直思索与挖掘自己与这块土地的深刻联系,与土地上的这群被忽视的人们的联系,他一直在场,在农民与民工之间,观察和追踪,用悲悯而复杂的情怀雕刻下雕塑般的麦客群体,纪录着这块土地上农民的生老病死,追寻“我”与他们如何就是’农民”?.为什么如此的命运。 “我”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我”灼痛,无力……为什么,他们一如既往地处于社会最底层,他们的生活永远如此吗......为什么,农民,一直如此忍辱负重,一直艰难前行,永远无法翻过苦痛艰难。 我想,一个对诸事称心如意的人,最好,别混在艺术家行列里。这个队伍中的每一位名副其实的艺术家,首先是真正的人,他们真诚地感知、触摸、咀嚼个人与时代的精神痛楚,孤独而纯粹地持续探寻其根源,以期从某些方面解剖整个人类整个世界这只“巨象”。他们不下地狱,谁下。而这,是他们心甘情愿选择的存在方式,与成不成为名义上的艺术家,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必须如此完成自己的生命。
斯科特·派克在《少有人走的路》中的第一句话:人生苦难重重,并将其视为“世界上最伟大的真理之一”。苦难,是人生真相之一,世界的核心部位是生、死、爱、苦难、疼痛,但很多人拒绝承认。 但是每个人都拥有一项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自由——面对苦难的态度,这其实是一种“内在自由”。 一个人若能接受命运及其所附加的一切痛苦,并且肩负起自己的十字架,即使处在最恶劣的环境中,照样有充分的机会去加深他生命的意义,使生命保有坚忍、尊贵与无私的特质。 维克多·弗兰克,在《活出意义来》:“痛苦在发现意义的时候,就不成为痛苦了”。 极少数活得清晰的人在疼痛着为自己寻找活着的意义.包括摄影家侯登科在内。 “知识”确定什么是正确的,而“意义”确定什么是有价值的。当我们了解了世界更多真相之后,更能感受到来自一切不幸人生的真实疼痛。”苦难将“我”从仅仅满足于一己悲欢的“小我”状态下解放出来,推动“我”走向与他人温暖共情的“大我”世界。至此,“我”的人生有了使命感,开始了另一种生长方式。 陀斯妥耶夫斯基说:我只害怕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痛苦。 侯登科,配得上他的苦难。苦难,是他的命运,是他的生活方式,是他对生活的一种态度,是一种原始的和本源的力量所在。 侯登科:“我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信念之火扑灭,它一次又一次地在我失语或失控状态中复燃,我唯一可以开脱的是,再做点什么,让仅有的激情尽快耗尽。我想,耗尽了的时候,一定会平常了,也就更趋于人性了。” 我们被他这面灵魂的镜子炙烤着......在苦难面前,我们自然地背转脸去,仿佛没有看见。我们在外面,他在其中。 侯登科说:“不知在为谁活着!这样的心态已经好长时间了,虽然和朋友们在一起时能好一些,但更多的时候是自己与自己相冷漠、相分离。为着一种处事的目的去摄影已经永远地成为过去。但如果说全然为自己也似乎感到不尽然。然而,倘若再不拍,好像那个难受生命的最后一丝灵性就离壳而去,真惶惑呀!” 他把宿命扛在肩头上,有着古典知识分子的使命感。一个人精神的高贵,并不在于他处于什么社会阶层,而在于他一直在思考的是什么,为多少人而思考而行动。我们呼唤这样一种精神,是因为我们还有救。 而这种精神,来自哪里,来自我们脚下的土地,我们身边的人群,尤其是深深藏在大山深处,麦田深处,公众热闹视觉以外的那些养育我们的人,我们一日三餐最初来自于他们,是的,来自于他们。他们一直如大地如高山如溪流如麦穗一样朴实隐忍默默奉献,甘于命运与苦难。 给于德水的信:“我生于斯长于斯也将死于斯的这块土地上的悲哀与希望,即使全部化成绝望,也无法使我变得无情”。 侯登科是为了活下去而拍摄,不是为了拍摄而活着。
老候,如您所愿。2016年侯登科展览在深圳摊开在世人面前,新专著《侯登科的世界》再次走进人群。一个摄影者,如果他的照片没有分享给这个世界,其实,只完成了一半。侯登科的一生,是悲壮的,也是幸运的。有李媚、于得水等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其身后长达12年的漫长梳理终于完成了他人生的另外一半。书籍与影像,让这个人,更深地活着,一直活着。 展览所陈列的大量侯登科文书,其实就是一个人的精神走向,正如一棵树为什么必然这么生长,侯登科的影像必然这么拍,他必须呈现这样的世界,他在自己的世界剧烈地折磨、冲突而且没有答案… 他拥有上帝博大悲悯的爱的情怀,却没有上帝一样的能力,生命的追问一直纠缠着他,而他并没有打算摆脱或者根本不愿意摆脱,因为,那是他的命运。
有多少事 结束在看到结果之前。 候登科 你的墓碑 你的答案。 · 候登科,您配得上自己的苦难。 痛苦,在发现意义的时候,就不成为痛苦了...... 这是侯登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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