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 策
一
上圈的景观,印象最深的竟是月夜。住上圈的日子,北京正遭遇十面“霾”伏,上圈这里却风清日朗,仿佛雾霾只是一种传说……尤其到了夜晚,明月高悬,满天星斗。月亮大得让城里人觉得有点不真实,星星离你近得像科幻片里的特技场景。村里没有厕所,夜间如厕就是土墙下、草垛旁……习惯了人造光源的人,乍一见这满地不参假的月光,还以为自己在梦游……难道这也是真实的夜晚么? 我索性拿起相机拍月光,拍月光下的影子——那些被月光唤醒了的夜生灵。记得以前随叶嘉莹先生修习词学时,有一天好像是临近中秋了吧,叶先生整晚讲的都是古人对月亮的观察和描写。先生讲,古人对月亮的观察多么细微啊!对初月,上弦月,下弦月,满月……都观察得那样细。词里写的如钩,如弦,如弓,如玉盘……都不是随便写的,都是很有讲究的,今天的人对月亮就很少这样的观察了……语调里是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感叹。那晚从叶师寓所出来,我特意抬头望月,也想体味一番古人心境。但见夜空下各色霓虹灯广告牌光焰万丈直冲斗牛……相比之下,可怜巴巴的月亮孤悬一隅,黯淡又昏黄,就像不夜城里被冷落已久的一盏旧油灯。我立刻就明白了,今天的人其实已经看不见古人眼中的月亮了。秦时明月汉时关,在古人是意象,对我们就只剩下想象了。在张爱玲的年代,原本玉盘般的明月,已是旧得发黄了,但张爱玲还在很用心的写,写得别有一番滋味。张爱玲之后却连写月亮的高手都没有了。而我在上圈,竟看到了不一样的月亮,我相信,这就是古人看到的那个月亮。
二
上圈是藏在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原生态到都收不到手机信号。村里只有三十几户人家,二百多口人,过着跟现代全不沾边儿的平静日子。上圈村隶属于沙沟乡,沙沟乡就是张承志《心灵史》里描写的那个地方。沙沟乡又隶属西吉县,而西吉与海宁和固原合起来就是人们常提的,大名鼎鼎的西海固。西海固缺水,自然条件恶劣,早在上世纪70年代就被联合国确定为不适宜人类生存地区,更是几个国家级贫困县连成了片的地方。像上圈组这样依然保留着完整形态的自然村落,在大规模搬迁的今天已经很少见了。这里物产匮乏,但有没被污染的明月。 我当然不是跑到这里来看月亮的。我来这里是和一群好友共同做一个实验,一个文学与影像的越界实验。以前看农民摄影展,常一声叹息!为什么农民会忘记自己的视角,一味去模仿别人呢?他们本是离月亮最近的人,为何视而不见,却要学政治宣传的路子,拍那些和自己内心不相干的东西呢?原因很简单,他们忘了自己,只一味模仿摄影家,还以为摄影就该是那种样子。而那些住在城里的摄影家,跑到村里拍老少边穷,把城里人的念头附加给村民,便以为自己很人文了。可村民到底怎么想的,却没人知道,反正相机在摄影家手里,想怎么说都行,最后弄得连村民都以为自己就该是这个样子了…… 我们的实验,就是改变以往那种看与被看的关系,让村民和摄影家都回到自己的本心,把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视觉天性拍出来。实验的重要内容之一,就是把相机交给村民,教会他们基本操作后,让他们自由自在地去拍。上圈人大多都没摸过相机,当然也就没受过太多的视觉污染,没有条条框框,他们的视觉应该还是自由的。 我第一次去上圈的时候,住在山坡上的马明海家里。主人马明海看着我手里的相机,既新奇,又有点怯生生的,还有点手足无措……影友们平时挎着长枪短炮跑到村民家拍照的时候,看到的就应该是这种表情。在平时,村民与摄影唯一的关系,就是充当镜头里的“群众演员”,像电影里的路人甲……这次却不一样了,第二天马明海也得到了一台相机,他也和村民们一起乐颠颠地漫山遍野拍照片去了……等到晚上播放时,更神奇的场面出现了,包括马明海在内的村民,竟然比一些摄影家都拍得好,在场的人都震惊了,叫好声不断……村民拍的影像,虽没有摄影家的技巧,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那种古老的年画式的构图和想象隐约其间。这大概就是千百年来遗存在农民心里的视觉天性吧? 随后的日子,上至六十几岁的老汉,下至四五岁的顽童,全都玩high啦!马明海更是来了精神儿,小相机一刻不离手,一会拍拍小猫,一会拍拍土炕……像个拿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不断变换着花样……就在大家为上圈人的本心观看欢呼雀跃的夜晚,我发现了上圈的明月,心里蓦然一惊,原来自己竟是一个如此远离自然的人。 一个远离了自然的心灵,又留得住多少本性呢?
三
在我的记忆里,乡村被简化成了一幅画面——夕阳下的牧场,一群奶牛在草地上懒洋洋地觅食,小草和野菜全都给落日余晖染成了金黄色……我和表姐妹们坐在草地上,闻着夹杂了青草与麦秸混在一起的清香,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哞哞的牛叫,眼前的篮子里是新采的喂鹅的野菜……我知道,这画面其实是记忆在暗中重组了的幻象。听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的歌声,我眼前会浮现出这个画面。听到“长亭外古道边……夕阳山外山”,我也会联系到这个画面……这是来自我14岁时的记忆,那年天津大地震,姥姥带着我躲到了当时住在沈阳市郊的大姨家。那地方叫辉山,是个畜牧场。大姨一家也不是农民,是“下放”到了农村的干部。白天大人们去“队部”上班,我则跟着表姐妹们去牧场挖野菜……这是我早年唯一的一次乡村体验,大约也就两个月时间。慢慢地,夕阳下的牧场,就成了我有关乡村记忆的象征。但与当地农民,却完全没有接触。常来大姨家的,是“青年点”的知青,因为干不惯农活,就偷偷溜到大姨家来睡觉。记得常来的那个女知青,姓李,人长得很漂亮。那时候被迫到农村接受“再教育”的城里人,对农村生活都是非常抵触的。 现在的辉山也早已城市化了吧?当年采的那种叫曲茉菜的野菜,也早已摆上餐桌上成为绿色食品了吧?大姨一家早已回到市里,辉山我也就再没去过…… 乡村在我人生的阅历中是比较缺失的部分,但缺失也会引发心理补偿。住上圈的第一天,我就悟出了一个道理,乡村与都市,代表着两种不同的话语规则。城里人不懂乡村规则,只会增加作为旅游者的新奇感;可农村人不懂城里规则,就会面临困境,比如那些农民工……农民进城必须试着学会城市的逻辑,而城里人改造农村,却完全用城市的思路去覆盖乡村的逻辑……上圈人为什么不愿意分开?就因为他们各自人生的价值都活在彼此的群体记忆里,村子一旦散了,记忆也就随风飘逝了,就如城里人丢了身份证户口本的感觉一样。 守着村落,守护着记忆,上圈的村民是如此的安详而美丽,完全不是平时城市里所见农民的那种刻板印象。但社会形态又必定是发展的,乡村规则在今天的意义又何在呢? 盘腿坐在村民家的炕头上,我说了文学,摄影家王征说了影像,策展人小波说了感慨,而后诗人巫昂开始演示自我催眠……我并没随着巫昂的声音暗示进入到催眠状态,相反内心中理性的力量却被唤醒了,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我自己。我分明看见了心灵深处的那把锁,那道紧锁住潜意识大门的屏障,那就是我过于坚固的心理防卫机制……其实,几十年来我一直都在回避着自己。我之所以钟情于理论,就因为理论是最适合我的“人格面”,既可表达情感,又能隐匿自我。在滔滔不绝侃侃而谈的声音后面,我其实是个极其害羞的人……透过尘封着的锁,我又看见了那个孤独的小男孩,他无聊地摆弄着积木,想象着搭建起来的奇妙世界……他把手里的长气球当成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往街上野孩子的头顶奋力一击……气球却破裂了,野孩子依旧嬉皮笑脸……这让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脆弱。这个小男孩在哪里?就是今天的我么?积木和气球炼成了理论的城堡? 和巫昂道别的时候,我拥抱了她。我对她说:谢谢你,你让我读懂了我自己。 四 我去了两次上圈村,也就经历了两次道别。这是极富戏剧化的场面,泪奔,泪流……村民和艺术家都泣不成声……小波姐说她所有的眼泪都流在上圈了,七十几岁的老摄影家孙大哥抱着大树哭成了泪人,房东家的娃娃拖住他的腿哭喊:爷爷不要走……几乎村里所有的人都出来了,送过了一道山梁,又送过一条山沟……合影拍了又拍,可就是依依不舍……马晓霖没有哭,他甚至是笑着和我说:你看山梁上那流着鼻涕的男孩,那就是小时的我,我那时鼻涕流得还要长……他说这话时,我能感受到他心里的百感交集。我见过他小时候的照片,那个出生在西海固的乡村回族少年。当这个少年长大后成了新华社驻外记者,后来又成了国际问题专家,此刻重返故乡的心情,肯定比常人复杂得多。 我没有流泪。一来是泪腺障碍,不会哭,二来我也不是感伤的浪漫主义者。我在想一个有趣的问题,假如这些艺术家和村民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城市,他们也会如此激动么?肯定不会,就算也彼此在一起生活几天,也还是不会。那为什么偏偏在上圈就会出现这种场景呢?世上最复杂的事,就是人的内心了。比如上圈的月亮,其实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只是看的角度和背景不同了而已。就连古人眼中的“秦时明月”也不过是心理幻象。物象其实是没有常态的,摄影因有了光而能摄取物象,便以为获得了真实,而在没有光的暗夜,这世界也依然如故,只是我们看不清罢了。我们见惯了白天的景物,以为世界就是白天的样子,其实只是我们习惯在白天观看而已。世界之所以如我们所见般呈现,乃是光谱的作用。面对同样世界,动物却有和我们不一样的视觉,哪个才是世界本来的样子?说到底,光谱也是一种幻象。
五
在上圈村民的眼里,我们这些人可能既新奇又有趣。上圈的交通极不便,出过远门的人很少。这里的娃娃,因我们的到来而得到了文具和牙刷,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刷牙……还听到了我们这些人讲的课,第一次听到了不同于课本的新知识……村民们还第一次拿起相机,拍起了自己的生活,在艺术家们赞叹的目光里,自身潜在的价值得到了充分确认……更有意思的是,那些一直只是想象中的,可望而又不可及的现代都市气息,忽然之间就聚到自家炕头上了……这是多么神奇的乡村嘉年华,多么多元混搭的大“爬梯”啊! 道别上圈时,一个八九岁的娃娃拉住我的手,流着泪说:你保证,以后还要来呦!再给我们带来欢乐……小孩子嘴里说的是真心话。 人总是向往他们所没有的东西。村里人通过我们,感受了“外面的世界”,体验了他们不曾体验的。尤其是那些娃娃,童年的这些经历,可能对他们今后一生都会有所影响。未来的社会,注定是开放的,这些孩子应该比他们的长辈更能适应。从当地一位文学爱好者的小说里,我读懂了他们对都市的想象。小说写一个淳朴的农民到城里打工,在火车上就被美女把身上的钱骗光了……可美女后来又主动找到他,讲了自己的困境,并退了钱给他……结果他不仅致了富,还赢得了这美女的芳心,最后双双衣锦还乡……这是篇乌托邦式的罗曼司小说,故事犹如白日梦,把现实中的困境,转换成了美好的幻想。都市其实恰是村民的梦想,但遥不可及,美女般诱惑,骗子般危险…… 而厌倦了城市喧嚣的艺术家,在上圈寻得了暂时的宁静,被雾霾和拥堵窒息了的内心,终于能透过气来了……上圈的明月,虽是眼中的幻象,却是灵魂的天堂,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一个原型。 上圈那如水的月夜里,我终于读懂了一个有关心灵的奥义:村民与艺术家的眼泪,恰因对方的在场而发现了自己的缺席……因为欲望永远指向现代,本心却总会梦回乡土。也许所有的“现代性”纠结,都源于这样的人性悖论。这就是人类的宿命。
六
人们在上圈泪流满面的时候,我在思考人们为什么流泪。我问王征和小波: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么?不过我并没把答案告诉他们。 离开上圈以后,大家开始为这个项目的出版和展览奔忙。一日,王征和我说起了伊斯兰教苏菲派的智慧,其中的三种爱、道乘的奥义都很启迪心智。我以前对伊斯兰教并不熟悉,想不到竟如此博大精深。我忽然就想到了“万川印月”这个词……最高的智慧是合一的,就如当空的明月,而投在水中的影子却千差万别。人世间各种的“主义”纷争,就如不同影子之间吵架…… 我在上圈读到的月亮,又是哪一潭水中的倒影呢?
2013年3月10日 |